送走庞亮，李振国拨通了孙建国的电话…

　　海河地区洗浴文化盛行，从单纯的洗澡搓背延伸出了饭店、温泉、儿童淘气堡、棋牌麻将、按摩、住宿等一系列服务，也成为了当地人娱乐好去处。只需花个门票钱，便能够带孩子吃喝玩乐一整天，好一些的洗浴中心还能够提供免费水果小吃等服务。

　　李振国一丝不挂在泡池里，侧眼一看，池边水温计42℃。透过升腾的水雾，100寸大屏上正播放着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，阿根廷点球大战荷兰。泡池中赤身裸体的男人们看得津津有味。

　　“劳塔罗・马丁内斯手握赛点，顶住了压力，打门，球进了。”

　　“阿根廷通过点球大战淘汰荷兰，进军四强。”

　　看着场上球员的精彩对抗，听着足球诗人贺炜富有感染力的解说，虽是重播，可大家仍旧一阵欢呼，吹着口哨，把白色搓澡毛巾扔向天空。

　　李振国兴奋不已，跟着众人大声叫喊着，连连拍手。

　　电视机里，贺炜继续解说道：“请不要相信，胜利像山坡上的蒲公英一样唾手可得，但请相信，世上总有美好值得我们全力以赴，哪怕粉身碎骨。”

　　李振国心有感触，想想三十年前，自己也像球场上的小伙子那样，无所顾忌，敢打敢拼。

　　这个贺炜真是个人才，说到他的心坎里了。

　　没察觉，一只手拍在了李振国的肩膀上，李振国扭头看去，孙建国正赤身裸体站在泡池外。

　　李振国说道：“兄弟来啦?”

　　孙建国笑笑，进了泡池，说道：“一猜老哥哥准是在这大池子看球，这么多年的习惯一点没变。”

　　李振国说道：“还是你懂我，这地方好啊，放松。”

　　孙建国扭头看向李振国，诉苦道：“老哥哥你放松了，我可放松不了。会所这摊子大，天天操心的事也不少。”

　　李振国装作没听见，说道：“走，咱们换个小池子去。”

　　李振国将毛巾搭在肩膀，起身迈出泡池。孙建国无奈，自己刚进泡池，身体还没有热透。既然领导发言了，那也只得跟随着起身了。

　　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小泡池，小泡池往往都是父子、母女二人合用，相对干净安静。两个女子泡在同一个池子中旁人不会说什么，可两个五十来岁大腹便便的男人在同一泡池，实属少见。就好比，女生手拉手一同上厕所没问题，男人手拉手一起上厕所就很诡异。

　　不过，李振国和孙建国的脸皮是足够厚的，加上雾气笼罩，不少异样的眼光也被屏蔽掉，二人十分坦然坐进名为“人参汤”的泡池里。

　　“兄弟啊，没有外人，客气的话我就不说了。过几天，局里组织见面会，组织张桥和你们坐一坐。我那两个小兄弟庞亮和林松也参加，把你们这事说开了，化解掉，以后免去一桩麻烦。”李振国装作随意说道。

　　“啊？”孙建国有些惊讶，掩盖自己心情的起伏，“老哥哥，这是真的吗？这件事让我头疼挺久了。事虽不大，就像个蚊子来回在耳边飞，心烦啊。”

　　“上次吃饭我说什么来着？答应帮你办的事我绝不食言。”孙建国淡淡一笑，看似风轻云淡。

　　孙建国心想，看来李振国的影响力依然很大，虽然他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了下来，但说话还是一个吐沫一个钉，有力度，不容小觑啊。

　　正在孙建国思忖之际，李振国随口道：“我答应兄弟的事儿办了。兄弟答应我的事不知怎样了？”

　　虽然泡在热汤里，孙振国仍感到脊背一阵发凉，这才想起前段时间，在会所吃饭时，李振国似乎提过一件事，由于比较棘手，自己已然忘到了后脑勺。

　　“哈哈哈……”孙建国笑了两声，努力想一个能说得过去的借口，“老哥哥说的那件事啊，我正琢磨派谁去比较合适，毕竟这事说实话并不简单，得确保万无一失啊。”

　　李振国看破了孙建国的把戏，盘算着，好你个孙建国，跟我玩踢皮球你还嫩着点。

　　李振国“唉”了一声，决定逼他一把，略带伤感说道：“兄弟你自个想想。你的事，哥哥从来都当做家事。哥哥的家事，在你那儿却压根不当个事。这真的有点寒心了。”

　　李振国用毛巾在眼眶处擦了起来，一时间竟让孙建国无法分辨是泪水还是汗水。

　　眼见孙建国有所触动、欲言又止，李振国继续说道：“说实话，那本相册，记录着我和沈静妤的点点滴滴，哥哥喜欢女人、花心，你都知道。可静妤走了，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爱她，跟她在一起点点滴滴有时做梦还能想起，就想看看照片以解相思之苦，这点要求你都不能答应哥哥吗？”

　　李振国的眼眶慢慢湿润了，一时间他竟有种尾生抱柱的错觉，让自己也深陷其中。

　　孙建国不忍，终于开口说道：“哥哥，我答应你，相册一定会帮你拿到。”

　　李振国继续说道：“兄弟，你不要有所顾虑，这相册本就是我的东西。只是静妤走了，他的儿子沈时一直对我有意见，我也不方便再去她家。你找个手拿麻利的人，哪天帮我取一下就行。哥哥在此先谢谢了。”

　　孙建国无奈，重重点点头，看看这浑水自己必定要趟了。出来混，总是要还的……

　　果不出李振国所言，几天后，市人社局五楼会议室，劳动纠纷三方见面协调会按计划召开。

　　金色浪漫会所孙建国带着强子如期而至，与劳动者张桥面对面而坐。林松与庞亮类似主陪、副陪，面对面而坐。

　　强子倚在座椅上，跷着二郎腿，直勾勾盯着张桥，眼睛里似有一把尖刀想插入他的心脏。

　　在他看来，孙建国是他的再生父母，这个张桥给孙建国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，必须要重重的惩罚。

　　张桥趴在桌子上，他注意到强子凌厉的眼神，刻意回避躲闪。

　　虽然张桥体格魁梧，大光头，凶神恶煞，但他自认为本质上不是个坏人，反而强子这种打小混迹风月场所的人，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。

　　林松眼见人都到了，清清嗓子，说道：“首先感谢咱们大家伙儿百忙之中赶过来，是给咱们人社局领导面子，也是给我林松面子，我首先谢谢大家。”

　　孙建国微笑点点头，并不多言。

　　张桥沉不住气，说道：“谢什么谢，应该的，应该的。”

　　林松继续说道：“其实在座大家都是一家人，可即使家人之间也难免有误会，这都正常。张桥是咱们会所的老员工了，大家一起共事这么多年，要说没感情我还真不信。”

　　张桥巨大的脑袋，连连点头，脸上的肥肉也跟着上下甩动。

　　强子看不惯张桥油腻的样子，眼神充满不屑，扭头撇嘴，“切”的一声。

　　孙建国注意到强子的行为有些放肆，私下伸手拍拍强子的腿。强子放下二郎腿，稍微坐正了些。

　　林松笑笑，没有直接评价强子的行为，转而说道：“那么，有误会应该怎么办？比方说，有人误会你吃了他的东西？”

　　林松停顿了一下，看众人没有要发言的想法，继续说道：“有人想了个办法，说你不要剖开肚子自证清白，你应该挖出他的眼睛咽下去，让他在你的肚子里，看个清楚。”

　　众人哈哈大笑。

　　林松眼见气氛有所缓和，说道：“大家都笑了，说明什么？说明这是一个荒唐可笑的方法，而不是一个科学合理的方法。”

　　林松转头看向孙建国：“孙总，您说这事应该怎么办？”

　　没等孙建国回答，强子自作聪明，一拍桌子，插话道：“挖了眼，可管不住嘴啊。应该抽他嘴巴子，抽到老实为止，让他胡说八道。”

　　庞亮捂嘴偷笑，这真是个莽夫。

　　孙建国再次制止了强子的踊跃发言，低声怒道：“问你了吗？”

　　强子意识到话多了，顿时像霜打的茄子，蔫了下去，缩在椅子上。孙建国的话在他看来就是圣旨，理解要执行，不理解也要执行。

　　孙建国连声替强子道歉，继续说道：“我认为应该坐下来谈谈，给对方一个自证的机会，或许其中另有隐情。”

　　林松笑笑，看了看正低着头的张桥，说道：“张桥，你说两句吧。”

　　张桥有些局促，双手从桌上滑到大腿上，搓了起来，缓缓道：“这件事我要向孙总道个歉，是我做得过分了。”

　　说罢，张桥站起身来，欲弯腰向孙建国鞠了一躬。怎奈他的体型太大，凳子和桌子距离较小，张桥使了很大劲儿，也下不去腰，只能下巴顶在胸脯上，下巴上的赘肉挤溢出来，像极了鼓起气的癞蛤蟆。

　　林松见状，招手示意张桥：“张桥，坐下说。”

　　张桥点点头，向前拉了一下椅子，将偌大的身躯塞了进去，凳子发出“吱呀”的声音，仿佛随时就要散架。

　　张桥一五一十供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，并声泪俱下诉说了自己女儿的情况，忏悔道：“不管怎么样，孙总，我对不起你，你是个好人。女儿的事我可以想别的办法，这种栽赃诬陷的事情，我真的是错了，希望你能原谅。我不想进局子里蹲着，不想让我女儿看到，他的爸爸这样无能，既没钱给她治病，更是一个社会的人渣。”

　　说完这些，张桥激动地趴在桌上号啕大哭。除林松之外，在场众人被震惊了，他们从来没想到，一个看似无情无义之人背后竟然有这么多故事。他宁愿出卖良知、背上骂名，舍得一身剐，也一定要与命运对抗，与正义对抗，只为换回一个救赎女儿的渺茫机会。

　　强子听得目瞪口呆，眼神也从最初的不屑、对抗，变成了迷茫、同情。

　　孙建国眼眶湿润了。同是有女儿的人，别人只是很同情，或许只有孙建国才能真正设身处地，理解张桥心中的忏悔、自责、无奈吧。

　　孙建国陷入沉思，自己当年也是穷得两兜叮当响，没有好出身的小人物，独自一人带着果果在大城市打拼，这一点和张桥很相似。

　　万幸，果果身体很好，自己幸遇贵人扶持，这一路上虽坎坷但也顺利，倘若果果如张桥女儿般身体抱恙，自己可能也会作出和张桥同样的选择，走上另一条道路。

　　孙建国闭上眼睛，心中感慨：命运啊命运。定数叫命，变数叫运，命为天定，同样的人不一样的命，有的人在天上，有的人在地上，生而不同；但运可修，心怀善念、不争命但争运，才能把握人生。

　　“孙总，孙总？”林松注意到孙建国的异样，关切问道：“您这是？”

　　孙建国反应过来，睁开眼，用手轻轻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，略带歉意说道：“奥，不好意思啊。刚才张桥说的，我都听进去了，同是有女儿的人，我理解你，原谅你。”

　　张桥有些难以置信，半晌反应过来，连连低头，激动地说道：“谢谢，谢谢你。”

　　孙建国伸手打断了张桥，说道：“且慢。”

　　张桥心中一紧，以为孙建国要反悔，仍然要追究自己污蔑责任，手心渗出细小的汗珠。

　　林松在一旁也不知道孙建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，只得静静观察。

　　孙建国缓缓说道：“张桥，把你的账户给我，我给你打30万，你先用这些钱给你女儿治病。等有钱再还我。”

　　“什么？”张桥惊得张大了嘴巴，今天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平安回家。至于钱，这是他从未奢求过的。

　　此刻，在张桥眼里，孙建国哪里还是个人啊！这简直是活菩萨啊！浑身散发着济世救人的光。

　　张桥内心复杂，充满不安，感觉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可能砸到自己，李振国不过是跟自己开玩笑罢了。但这不安中有几缕期待，万一是真的呢？

　　孙建国看穿了张桥内心的想法，一字一顿重复道：“30万，我～借～给～你。”

　　张桥这下确认了，这并不是错觉，自己听力没有问题，钱的事情有了着落。眼睛像决堤的大坝，放任泪水飙了出来。

　　“扑通”一声，张桥跪在了地上，巨大的脑袋连连向地上狠狠砸去，哭喊着：“谢谢，谢谢孙总。你给我的不是钱，是给我孩子一条命啊！！！”

　　孙建国见状，绕着桌子快步向张桥走去。林松也离开座位，与孙建国一同，二人一手架起一个胳膊，咬着牙，憋足力气，才勉强把张桥扶了起来。

　　张桥依旧哭得泣不成声。经过剧烈的撞击，额头上鼓起暗红色的血泡，这与曾经飞扬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。

　　林松暗暗道：父母之爱，有时真的太伟大，即使以尊严、生命为代价也毫不吝惜。

　　“冷静一下，冷静一下”。林松伸手伏在张桥胸膛上，反复摩挲，试图平复张桥的情绪。他真的担心，张桥再这样激动下去，会出现休克。

　　“千万不要这样，折煞我了。”孙建国在旁边附和。

　　片刻后，眼见张桥恢复了情志，李振国说道：“张桥，事先说好，这个钱是我个人借给你的。同是有女儿的人，我不要利息，算是对你的理解和支持。但我是生意人，这钱不会打水漂，为防止你借一辈子，咱们定个10年期限，这十年你必须努力，走正道，10年后我管你要，你要拿得出来。”

　　“对，到期后拿不出来，咱们就新账旧账一起算。”强子在边上附和道，语气有了几分柔软。

　　“嗯，我签，我签。”张桥连连点头，生怕孙建国突然变卦，反悔不借。对他来说，这笔钱，是救命稻草，关乎着女儿的性命。他没有其他的办法，这是刺破黑暗的唯一星光，徒步荒漠的唯一甘霖啊。

　　在林松见证下，张桥在借条上签了字，李振国用手机直接向张桥账户转去30万，张桥连连道谢。

　　林松对孙建国竖起了大拇指，对这个城府颇深的孙建国有了几分好感，敬佩道：“孙总高义，真君子。以德报怨，佩服佩服。”

　　孙建国看着林松和庞亮，拱拱手，说道：“哪里哪里，既然自己能力允许，那就帮一下吧，也算是积德行善。还是多亏了各位领导从中协调。”

　　一直在边上未出声的庞亮，见缝插针说道：“孙总，过奖了。不过，我们赵局和李局确实都很关注这事，说一定要办好。还有林松科长在背后做了大量工作。”

　　庞亮看看林松，心想这邀功的话你不方便开口，那就我来，反正我这脸皮也够厚。另外我还得把李局提一提，不要因为人家没来，你孙建国就不这个领情。

　　林松推辞着，依然保持着那份谦虚谨慎，丝毫没有居功自傲的意味，这让孙建国更加刮目相看。

　　三方见面会促成问题化解，林松送走了众人，长舒了一口气，心想万幸对得起赵峰信任，有一个多方满意地结局。

　　林松快步走回办公室，着手起草工作报告。